一 我的姐姐!我亲密的姐姐!假如有 比这更亲更纯的名称,它该说给你: 千山万水隔开了我们,但我要求 不是你的泪,而是回答我的情谊。 无论我漂泊何方,你在我的心头 永远是一团珍爱的情愫,一团痛惜。 呵,我这余生还有两件事情留给我—— 或漂游世界,或与你共享家庭之乐。 二 如果我有了后者,前者就不值一提, 你会成为我的幸福之避难的港湾; 但是,还有许多别的关系系住你, 我不原意你因为我而和一切疏淡。 是乖戾的命运笼罩着你的兄弟—— 不堪回首,因为它已经无可转圜; 我的遭逢正好和我们祖父的相反: 他是在海上,我却在陆上没一刻安然。 三 如果可以说,他的风暴是被我承当 在另一种自然里,在我所曾经忽略 或者从未料到的危险的岩石上, 我却忍受了人世给我的一份幻灭, 那是由于我的过失,我并不想掩藏, 用一种似是而非的托辞聊以自解; 我已经够巧妙地使自己跌下悬崖, 我为我特有的悲伤作了小心的领航员。 四 既然错处是我的,我该承受它的酬报。 我的一生就是一场斗争,因为我 自从有了生命的那一天,就有了 伤害它的命运或意志,永远和它违拗; 而我有时候感于这种冲突的苦恼, 也曾经想要摇落这肉体的枷锁: 但如今,我却宁愿多活一个时候, 哪怕只为了看看还有什么祸事临头。 五 在我渺小的日子里,我也曾阅历 帝国的兴亡,但是我并没有衰老; 当我把自己的忧患和那一切相比, 它虽曾奔腾象海湾中狂暴的浪涛, 却成了小小水化的泼溅,随时平息: 的确,有一些什么——连我也不明了—— 在支持这不知忍耐的灵魂;我们并不 白白地(即使仅仅为它自己)贩来痛苦。 六 也许是反抗的精神在我的心中, 造成的结果——也许是冷酷的绝望 由于灾难的经常出现而逐渐滋生,—— 也许是清新的空气,更温煦的地方 (因为有人以此解释心情的变动, 我们也无妨把薄薄的甲胄穿上), 不知是什么给了我奇怪的宁静, 它不是安祥的命运所伴有的那一种。 七 有时候,我几乎感到在快乐的童年 我所曾感到的:小溪、树木和花草 和往昔一样扑到我的眼底,使我忆念 我所居住的地方,在我青春的头脑 还没有牺牲给书本以前。我的心间 会为这我曾经熟识的自然的面貌 而温馨;甚至有时候,我以为我看见 值得爱的生命——但有谁能象你那般? 八 阿尔卑斯在我面前展开,这片景象 是冥想的丰富的源泉;——对它赞叹, 不过是烦琐的一天中应景的文章; 细加观赏却能引起更珍贵的灵感。 在这里,孤独并不就令人觉得凄凉, 因为有许多心愿的事物我都能看见; 而且,最重要的是,我能望着一片湖 比我们家乡的更秀丽,虽然比较生疏。 九 哦,要是能和你在一起,那多幸福! 但我别为这痴望所愚弄吧,我忘记 我在这里曾经如此夸耀的孤独, 就会因为这仅有的埋怨而泄了气; 也许还有别的怨言,我更不想透露—— 我不是爱发牢骚的人,不想谈自己; 但尽管如此,我的哲学还是讲下去了, 我感到在我的眼睛里涌起了热潮。 一○ 我在向你提起我们家乡可爱的湖水, 呵,湖旁的那老宅也许不再是我的。 莱芒湖固然美丽,但不要因此认为 我对更亲密的故土不再向往和追忆: 除非是时光把我的记忆整个儿摧毁, 否则,它和它都不会从我的眼里褪去; 虽然,你们会和一切我所爱的事物一样, 不是要我永远断念,就是隔离在远方。 一一 整个世界在我面前展开;我向自然 只要求她同意给予我享受的东西—— 那就是在夏日的阳光下躺在湖边, 让我和她的蓝天的寂静融和在一起, 让我看到她没訛枣幕的温和的脸, 热烈地注视她,永远不感到厌腻。 她曾是我早年的友好,现在应该是 我的姐姐——如果我不曾又向你注视。 一二 呵,我能抹煞任何感情,除了这一个; 这一个我却不情愿,因为我终于面临 有如我生命开始时所踏进的景色: 它对我是最早的、也是唯一的途径。 如果我知道及早地从人群退缩, 我绝不会濒临象现在这样的处境; 那曾经撕裂我的心的激情原会安息, 我不至于被折磨,你也不至于哭泣。 一三 我和骗人的“野心”能有什么因缘? 我不认得,“爱情”,和“声誉”最没有关系; 可是它们不请自来,并和我纠缠, 使我得到名声——只能如此而已。 然而这并不是我所抱韵最后心愿; 事实上,我一度望到更高贵的目的。 但是一切都完了——我算是另外一个, 我以前的千百万人都这样迷惘地活过。 一四 而至于未来,这个世界的未来命运 不能引起我怎样的关切和注意; 我已超过我该有的寿命很多时辰, 我还活着,这样多的事情却已逝去。 我的岁月并没有睡眠,而是让精神 保持不断的警惕,因为我得到的 是一份足以充满一世纪的生命, 虽然,它的四分之一还投有被我走尽。 一五 至于那可能来到的、此后的余生 我将满意地接待;对于过去,我也不 毫无感谢之情——因为在无尽挣扎中, 除痛苦外,快乐也有时偷偷袭入; 至于现在,我却不愿意使我的感情 再逐日麻痹下去。尽管形似冷酷, 我不愿隐瞒我仍旧能四方观看, 并且怀着一种深挚的情思崇拜自然。 一六 至于你,我亲爱的姐姐呵,在你心上 我知道有我,一如你占据我的心灵; 无论过去和现在,我们——我和你一样—— 一直是两个彼此不能疏远的生命; 无论一起或者分离,都不会变心肠。 从生命的开始直到它逐渐的凋零, 我们相互交缠一—任死亡或早、或晚, 这最早的情谊将把我们系到最后一天! 一八一六年 查良铮译 |